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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园的桃花

  • 来源:本站原创
  • 时间:2020/1/12 17:38:06

沈园的桃花

一千年后的上海不流行黄藤酒,然而南市的沈园一样有泪痕红悒鲛绡透的往事。六十年桃花落、闲池阁,如今整修了对外开放,也一样怕人寻过来,叹一声“寿尔康室这只名字真真发噱。”

“寿尔康室边上就是桃花坞,不过从来也没见过花开。”陆教授把玩着两块碎陶片,向围坐在桌边的学生道。

“苏州的桃花坞我去过,一棵桃花也没看到。”博士二年级的秋生从《古史辨》中抬起头,带着一贯的大智若愚的神态,惋惜地说道。

满室“哄”地笑起来,年纪最小的黛拉也忍不住朝沙发背上仰去,八厘米的鞋跟在汉碑色的地砖上敲出不合时宜的声音:“此地的沈园也有个桃花坞!从前桃花开得最好,龙华寺也比不上。”

陆教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,以历史系人独特的迫切口吻道:“几时的事?我怎么不晓得?”

“最后一次开,是年的春天。”黛拉静静地说道。

陆教授猛然抬起眼睛:“年?年!”

秋生已经融入到眼前这层累的泛黄历史中,沈园重修后的景象他早听室友说过,心痒不已,而且老师也很久不曾这般认真地听小师妹说话了,连忙道:“老师,不如我们去沈园玩一玩吧?现在天气这么好,又有黛拉给我们讲解,肯定特别有意思。”

陆教授闻言,也把思绪拉回来,又看了黛拉一眼——这小女孩的头脑里,时常有些古怪奇谭——点头道:“也好。我活了七十几岁,都没见过沈园的桃花,那就下礼拜一,一道去看看!”说罢,将陶片小心地收进一只锦盒,放到西装内袋里。

大学便是这点好,出游不必赶在节假日去轧闹猛。陆教授特地穿上一套白西装,配了父亲的银袖扣,脚下是定做的镶拼皮鞋,他年轻时最得意的时髦款式,淡咖啡色的雷朋太阳镜往派克式头发下一架,越发将身后的学生衬得像招待团。秋生倒也自得其乐,笑道:“老师这是几代人层累的品味,我们没这个出身,只能走全盘疑古路线。”

陆教授哈哈一笑,道:“这个秋生,三句话不离本行,有意思!”

售票的年轻女孩再三打量着这群奇怪的人,又看看一身碧色针织裙、雪纺泡泡袖像翡翠蝴蝶一样翩翩的黛拉,终于决定走出来,用职业笑容问道:“你们是回来探亲的吗?”

陆教授可不觉得自己此番重来是探亲,秋生却看着黛拉,笑道:“果真像呢,要是小师妹穿一身旗袍,那真像沈家的小姐陪着长辈重游故地。”

陆教授也不由得打量了黛拉一眼,今天看她的绛色口红,竟不觉得触目了,也许是离开了历史系的大楼吧——那幢仿孝陵的灰砖房子——便点头道:“我嬢嬢也欢喜穿绿颜色,她也姓沈,是有几分意思。”

学生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。除了父母,陆教授最常提起的就是“嬢嬢”,总说“古人因读书而得颜如玉,我却是因颜如玉而读书。”那么这位颜如玉的才女究竟怎样个漂亮法,陆教授却记不清了,“总之那种气质,好极!”学生们私下便把这位神秘美人叫做“陆小姐”,不能像叫长辈那样叫“陆家嬢嬢”,因为陆教授的回忆里她从来只是一位年轻小姐,可是怎么说“她也姓沈”呢?

售票女孩早已坐回到办公椅上,瞥了一眼秋生的校园卡,冷冷道:“研究生不打折,二十块一张票。”像刀片磨着砂轮,一头短发没在塑料凉棚里,淡蓝色卫衣在流云万福图案的朱漆窗格里若隐若现,黛拉不忍再去看。

沈园的大门,陆教授却也是第一次跨进来。红木门槛尺把来高,学生们习惯在图书馆里研究古人的门槛,临到眼前抬脚一跨,都勾起了童年跳大绳的回忆。黛拉的高跟皮鞋落在凹凸错落的石板上,鞋跟已经被学校的碎石砖咬得微微开绽,正好成全她的纹丝不晃。

想来学校铺那样的砖一定怀着一片好意,让黛拉那天鹅般的头颈可以低下去,多一分“一低头的温柔”,少一些美人高傲的风言。秋生笑道:“我想到电视里那些民国小姐哟,进门时旗袍下摆在门槛上一扫,乖乖,真好看。”

黛拉浅浅一笑:“那要柔软温婉的面料才好,开衩低低的,进门时提一提前摆,只露出一小截腿,那才叫韵味。鞋倒是要缎面的,浅颜色才不会污刺刺,走在池边也不会吓到鲤鱼。”

众人都默默地看着陆教授那双高尔夫皮鞋,陆教授却很有些赞赏,道:“我第一次看见嬢嬢穿旗袍,就是一身秋香绿丝绵的,一点不妖,虽然是短的,也有姆妈那个年代那种特别娴静的味道。”瞥见正厅里一幅肖照,忙伸手一指,道:“就像这个样子!外头披一条蔷薇色的开司米披肩,头发长过腰,低头讲话的时候,发梢就会扫到我脸上,跟春天里的柳条一样,又痒又舒服。她送给我一套日本人注的《史记》,说我是大孩子了,可以看一些故事了,我激动得不得了,连夜翻了大半本,看不懂也要看,决定以后一定要学历史,中国的历史当然要中国人做——那时候我才七岁。”

肖照里的女子作民初的时髦学生打扮,素雅而洋气,倚着湖上的桥栏杆,星眼如波,迥异月份牌上通身珠宝的女郎。言紫宓,字玉池,苏州人,里昂大学家政系博士,在一身石青仙鹤蟒袍的公公和一身白西装、中分头的丈夫衬托下,更显得疏淡如秋兰。

不过游惯了大世界的众人实在有些失望,神秘的陆小姐原来果真只是气质好极,介绍牌上的言小姐也没有任何传奇,平淡的出身,平淡的婚姻,平淡的子女,死得也平淡,二十八岁肝炎病逝,不寿不殇的年纪。儿子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,可这关他们治秦汉史的什么事?“我老了以后,不要也是这样吧。”秋生看着言小姐儿子的专家标准照,额上的皱纹像牛顿第二定律公式,他有点忧心地转头看黛拉,他比她大了足足十二岁,而且她的眼睛总是看着远方。

黛拉却仍徘徊在言小姐的玉照前,有些感伤地,抚摸着漆味浓郁的相框,道:“真是美而慧的女子!让我想到一个跟沈园有关的传闻。”

沈园是典型的苏式园林,抄手游廊当中,碎砖青苔拥起一株巨大的香樟树,枝影繁茂,再好的天气也有点绿沉沉。

“整个民国时代,沈园里只住过两个女人,第一位就是这言小姐。”黛拉说。

“怎么可能!这园子不是沈阁老用来颐养天年的嘛?”“他夫人比他死得晚,而且他还有几个小老婆呢!”众人七嘴八舌道。

陆教授在厅后的“水天闲话轩”里站定,越过湖光仰头去望院子西北角的清风明月高阁,闲闲道:“沈园别名‘辋园’,取辋川别业之意,偏偏这位沈阁老没有披衣倒屣的命,一辈子运动、新政,活活把自己累死在任上,所以沈园的荒废,倒不是六十年前才开始的。”

黛拉轻轻笑起来,探身到莲池中摘下一片莲叶,才四月,花自然还不开,莲叶已田田,绿中带着点黄,最富有希望的颜色,应该是六十年来的第一次。“这位言小姐本是苏州的绣娘,因能作《红楼梦》里的慧纹,被沈家请到京城,专给宫里做生活。大少爷仰龢看上了她,她也仰慕这位少年举人的才学,便正经谈起了恋爱。仰龢少爷去法国留学,也把她带着,在巴黎结的婚。二次护法的时候言小姐正怀着头胎,仰龢少爷却非要回上海支持革命,把她托付给法国的女同学。结果等言小姐带着儿子回到上海时,他们的爱情结束了。”

介绍牌上明明说言小姐出身苏州的书香门第,想来是因为这出身高不成低不就,到了野史里就索性压低成灰姑娘,等到被抛弃时就更有悲剧色彩。

“仰龢少爷不是抛弃了她,只是永远一副落寞的神情,就像换了一世人生,不晓得为了什么。这时候老太爷已经过世,他立志把死人的书读得更死,书房里放着扶乩的沙盘。言小姐失望透顶,就常常独自住在那边的能静居里刺绣画画,莳花弄草。那两年里,沈园的桃花重现了落成时的灿若云霞,她的小女儿就是染着桃花香气出生的,小名叫夭夭。”捏着莲叶往西边遥遥一指,然而隔着一道长长的粉墙,只能看到那边有座二层小楼筑在土山上,想来绝不会是“能静居”。

“夭夭”两个字,黛拉拿苏州话读的,婉转的上声,落在别人耳中,如同蝴蝶在水面的倒影上那么轻轻一点。

陆教授跟着重复了一遍,接口道:“有意思!我嬢嬢的别号就叫‘桃花馆主’,她一辈子顶爱桃花,写桃花、画桃花,可惜她只在去世的时候,墓边才种满了桃花。”

淡如秋兰的女子种桃花,另一个春兰幽若般的女子长眠在桃花树下,这故事若不是由陆教授来拼凑,大家简直觉得在看少女小说,中学女孩子最喜欢的《新蕾》《花火》风格,午休时趴在昏暗的教室里看得泪眼婆娑。

“陆小姐去世得很早吧?”一个女学生插嘴,北派佳丽的身材套在一条最不出错的淡黄裙子里。她大黛拉两岁,黛拉没来之前,秋生一直唯她马首是瞻。

“陆小姐?”陆教授猛一回头,“什么陆小姐?”看着学生们惊愕的神情,陆教授忽然反应过来,道:“我嬢嬢不姓陆啊!但我小时候一直不晓得她的大名,家里人都喊她‘黛黛’,父亲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两个字。那次她来,公寓里的其他住户一见她,立刻变了脸色,戚戚错错地,说什么‘就是她吧?’‘怎么竟然活着?’隐约提到了她的名字,我没听清,总之她不姓陆。”

“倒像是这辋园,如今大家都以为它就是沈园。”黛拉淡淡道,似乎并不在意陆教授说的事,很反常。

大家又是一阵惊愕,连陆教授也不例外。黛拉自顾自往前走,带头跨进“涵虚天敬”的月洞门里,穿过横亘东西的长墙,进到另一处烟波淼淼的天地里,指着池边那座小土丘,道:“这叫‘辋山’,所以真正的‘辋园’,其实是这里,从嘉庆年间落成,它就姓言,言小姐的言。言家先祖是孔门十哲里唯一的南方人——子游言偃,他们世代清贵,藏书天下闻名。可惜咸丰年间长毛军祸乱江南,十万古籍全部化为灰烬,言家遭此重创,败落下来,迁回了祖籍。沈家就买下辋园,重修之后把两处打通,辋园的大门封而不用,后人不知这里的曲折,渐渐就没有人说得清这高墙之后是什么地方了。”

水声潺潺,像评弹里的唱词,黛拉是苏州人,或许是评弹里听来的吧。

“那么桃花呢?总有人看到桃花开了吧!”淡黄裙子继续问,略带点质问的语气倒是非常应景,就像评弹说到了紧要处,下手先生那一拍桌子。

“桃花命薄,一阵风就落了,反正谷雨三朝就有牡丹看,谁还会去记得从前的宜室宜家。夭夭小姐一出生,言小姐就像宓妃一样凌波而去了,仰龢少爷如遭棒喝,在溪边焚了三天三夜的《观无量寿佛经》,然后把往事种种全都尘封在这园子里,再不许一个人踏进。等到三十年代,有人寻着流水落花走过来问‘此地啊有一顶柳风桥,桥里边的湖上还有一条石舫?总之是顶大的一只园子。’坐在弄堂里晒太阳的老太婆都说不晓得,‘此地只有一只沈园,诺,这里就是沈园的后门口,一点点大的呀,你们说的什么桥啦石舫啦,呒拨箇!’偌大一只辋园,在本地人的心目中,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。”

小径幽深,辋山高大如岳,静溪潺潺,桃花夭夭,都只能在它背后默默地美丽着。“不走进来,真不晓得上海最美的桃花原来在此地,不愧叫桃花坞!”陆教授叹道,一直以为自从龙华的桃花断送在车轮下,上海就再没有武陵别源。“如果嬢嬢看到,一定能写出好多首词来。她的词顶好,风流缠绵,不过大陆从来也没有人提。对了,你说这桃花最后一次开是在什么时候?”

“年。”

“对,嬢嬢第一次送我书,就是年的春天,我记得特别牢。一个多月后,她突然哭着跑过来,像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,又像是跟什么人闹了矛盾,父亲说她书读得太多,又太要‘清’,姆妈也有点不高兴,但还是照顾了嬢嬢一个多礼拜。父亲很严肃地跟我们说‘嬢嬢是极了不起的新女性,外头的闲话,一概不许听。’梅雨天,已经很热了,嬢嬢的旗袍领子还是两寸高的,通身墨绿色,像台阶底下的青衣苔。我问她为什么史家都赞扬鲁连蹈海,可秦始皇还是成了中国第一个皇帝?她看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,看了好一会,很难过的样子,然后说她也不明白。那时候我突然觉得,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大人。之后就有三年多没见过嬢嬢,可惜,真可惜。”

桃花丛里便是能静居,极精致的三进小院子,竹影流光,软红飞帘,若不是庭院当中一块青砖,突兀地刻了“剑冢”二字,封在观光的玻璃匣子里,大家实在以为那半掩的雕花木门里有一位弱质佳人在绣《兰亭集序》。

秋生听室友说,沈园重修的时候,找到了沈家从前的一个丫鬟,特别巧,她来过沈园。她强调说,当年她的少爷——言小姐的儿子在这里埋了一柄短剑,还在青砖上刻了碑文一样的句子。这事没头没脑的,剑与砖也早随着沧海桑田消失无踪,但她的少爷长大后得了诺贝尔奖,多好的旅游噱头!介绍词不好写,干脆不写,任君猜想。

“短剑是言家先人的佩戴,失落前一直在这屋子里。年的春天,第二位入住的小姐把它带回来,沈公子睹物思母,情难自胜,又担心这位小姐拿它寻短见,就索性埋进泥土里。”

深闺藏古剑,真是弹词里的敷衍!淡黄裙子记得黛拉那一届面试,出来后大家都说,有个女学生怪得很,要研究《山海经》。

可是能静居里一应案几、书橱、笔墨文玩都有,就是没有朱漆的妆奁、鎏银的西洋镜镜、白底桃花瓷的戴春林胭脂,美人榻上放的也是暗金福寿纹靠枕,分明是老翰林的书房么!

“藏书的别业,在方志里自然是这般布局。第二位小姐入住,是沈公子得了父亲的指示,装在书箱里,从密道护送进来的。”黛拉仰头去看房梁,口中念念有词地数着什么,顿了顿,低头用脚尖点住一块方砖,道:“就是这个地方,从前是地道。”

别人都开始发笑,秋生想忍又忍不住,唯独陆教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,怔怔地出神。

黛拉只作没看到,似不经意地拉开一只衣橱,道:“那位小姐病得厉害,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半旧的缃色软缎睡衣,衣服上绣着兰花,茎叶是缂出来的,深深浅浅。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但是记得来之前沈公子的父亲说‘我们沈家绝不会再让你委屈。’美人榻上铺着海棠红的散花软垫,石青圆枕边的手帕双面绣着桃花。她问丫鬟‘这衣裳,从前就是在这的吧?’

沈公子进来喂她喝血糯粥,她全咳了出来,三尺青丝散到沈公子手上,痒得人心烦意乱。他说‘好好的唱什么绝命诗,你以为有几个能懂?还不如荆轲刺秦王,生死都能有个成全。你这样的人品,值吗!’

沦陷区的五四青年节,玄武湖边照样聚着学生演爱美剧,共荣也需要文艺的点缀。她说她演《霸王别姬》,绛帷里的状元,一样能艳压梨园,演一出史书里的黄钟大吕。

一出场,行头确已惊了满座。玄青凤纹织锦,衣缘如血,曲裾广袖,燕尾绣一条暗金的三爪黄龙,竟是那画里的衣裳。白面妆,两点樱唇,眉眼冷如手中的剑光。一开口,也不是京腔,“浩浩沅湘,分流汨兮。修路幽蔽,道远忽兮。民生有命,各有所错兮。定心广志,余何畏惧兮?知死不可让,愿勿爱兮。明告君子,吾将以为类兮。”怪异的发音,唐音不像唐音,乐府不像乐府,谁都不知道她在唱什么,只觉得那一唱三叹,苍凉得仿佛真个来自古战场。

‘楚辞是中国古典文学里的至美,四面楚歌声,未必没唱过这首曲子。我本楚人,又通古音,这样的戏,岂不比清人的京剧更近古人心?’她向惊怒交加的日伪长官徐徐说道,病体撑在剑上,红唇轻斜。宝剑吹毛立断,她不担心酷刑。

顺利地离场,他们舍不得这样的虞姬,一出戏而已,中央图书馆都炸掉了,不怕有人会懂,于是她成了学生口中和服唐刀的艺妓,不知亡国恨。”

众人听得都有些呆了,史书里的黄钟大吕,从没有这样的桃花面。中文系的人喜欢说“六经皆史”,但历史系从不承认诗骚。“历史上的虞姬也不可能懂屈原啊,她没读过书。”秋生的毕业论文里就有楚汉相争,他自信有论断的资格。

黛拉也轻轻斜了斜嘴角,“那小姐想起初见他时,正是兄长大学毕业之际,为了娇妻放弃留学,而沈公子,是新科的状元,有一样清瘦的背影。‘刚沦陷的时候,我总以为你父亲会离开上海,不食周粟。他这样倾家荡产在刺刀夹缝里抢救古籍善本,你怕不怕有一天会家破人亡,一颗丹心,被铸成西湖边的跪像?’她伏在枕上,柔声问沈公子。

精卫填沧海,是非成败,辛苦都只有自知,不能说,也说不明。不过沈公子也不晓得为什么,旧年暑假在书店重逢,会脱口而出告诉她这个秘密,好像和她,没有什么不能说的。顺路乘她去同一条弄堂的表姊家,父亲看到了,那种震动,非要留她吃茶,妹妹嘴快,扭着她说‘我可是看着姊姊你的文章长大的,爸爸成天批这个说那个,独独每回都赞你,说有碧城女史之风,老早就想见一见呢。’

沈公子让她躺好休息,说‘一直以为你只欢喜宋词呢,红颜本无主,才命易相负。’

‘要你记来清!宋词久了恹气,楚辞绝望都像春末的漫天红雨,好像生从死中来。’

昨天丫鬟为她更衣,剑抱在当胸,无可奈何,最后沈公子轻轻一抽,才算松了手。沈公子问她‘哪里来的剑,昏迷着还死死抱住?’

‘罗宾送的。跑遍了上海淘来这把君子剑,为了我的红楼遗梦,也为世道混乱。可惜,那时候年纪太小,不懂得珍惜,伤得他那么深。后来开仗了,他走了,我就一直把剑带在身上,就算我自己零落进了泥土,也决不许人碰它。’罗宾是沈公子的表弟,电梯厂小开,他自然说过这是言家的旧藏,她是天地初开时的夭桃,眼里何曾有过一点经济世故,他只有远走美国。

沈公子每天来一次,在上完课以后,丫鬟拿衣橱里的三排扣扫地旗袍为她替换,扶着她在园中散步。南市大火的时候,沈园也被殃及,幸好湖水深广,草木又渐渐复生,日本人瞧着毛深草绿,也就没想去霸占。那小姐沿着静溪岸边的垂柳慢慢走到西墙边,看到一顶石拱桥,平行地嵌在墙中间,桥下稀疏几根木栅栏,站在桥上望出去,对岸分明就是春申中学。再回头一看,凝碧池头,可不就是一只石舫么?

她失笑。当年和女伴冒着吃警告的危险,每逢大考,就在午休时溜出来探寻学校对岸的荒园,所有人都说不晓得,附近只有一个小小的沈园。它就成了蓬莱仙岛,淡粉的桃花裹着浮萍飘出来,像仙女在传达谶语,她们便把所有的秘密,全部说给那些落花听。哎,那时候他天天跟她讨论太阳系的生命、昆虫的进化,大考前互相抽背诗文,怎么从来没想到,他就姓沈啊!早问一句,也许他就带着她一起转学了,她不必死循着兄长的路,在桃叶渡被血染红之后,还去南京看衣冠古丘。”

“那时候中学哪有男女同校的!”淡黄裙子忍不住插嘴道。

“有。”陆教授忽然开口,“春申是上海第一个男女同校的中学,昭文张氏捐了缃愫楼扩建的,四面环河,大门口有两座桥,一平一拱。炸出云号的时候几个炮弹偏了,两座桥全被炸毁,春申中学就停了。”又向黛拉道:“这个故事有点意思,你继续说。”

黛拉半笑道:“故事已经被您说完了——桥炸断了,回不去了。沈公子欢喜灿灿其霞的桃,明媚得泼出来,有烟火气,但温暖、真实,像夭折的春梦。他们分开得太早,雪痕梅香还没来得及褪去,等到她穿上言小姐的衣裳和鞋子,身影没在桃花丛中,已是一声杜宇春归尽。”

陆教授眯起眼睛,抚着院门口那两人合抱都不够的大柳树,道:“我记得嬢嬢也穿过桃红的衣裳,耸起来的肩,很夺目的款式。那是抗战胜利之后,嬢嬢说要去南京重新念书,父亲很高兴她终于想通了。那次她送给我一套天方楼藏的《日知录》,翻开扉页给我看她老师的题跋,专门给我的。我那时候已经懂一点了,晓得这位许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国学大师,真是高兴得,嗳,一蹦三丈高!”他有点娃娃面,身材又壮,配着香槟皮鞋,很有些老顽童的样子。“嬢嬢也很开心,金色的鞋跟在地板上轻轻敲着,头发烫卷了盘起来,说不上是年轻了还是老了,我总觉得她不是想通了,而是想不通了。”

学生们却光顾着羡慕,兵荒马乱的岁月,能集到一套完整的《日知录》已不容易了,何况是天方楼的,又有许先生的题跋,这位黛黛小姐,真有些不简单!

“后来嬢嬢送我的书大部分都是天方楼的,有许先生的签名。她渐渐开始穿我姆妈那种宽松的布旗袍,不显腰身的,不是白颜色就是淡格子的。她个子很高,脸又是三十年代流行过的古典的鹅蛋脸,一穿那种衣裳,就给人一种胖的错觉,粗气,她又把头发剪短了,只比小妹妹头稍微长一点,实在不好看。”

照片上的言小姐分明是容长的瓜子脸,身量又娇小,怎么黛黛小姐会和她相似呢?

陆教授浑然不觉,从西装内袋里取出那只小小的锦盒,打开来,道:“我想那大约是南京学院派的流行,他们就喜欢女孩子蠢相。嬢嬢还送了我许多小东西,说对照着看书,就不会无聊了,像什么敦煌的碎帛片啦,乾陵台阶上剥落的砖块啦,算不上文物,却极有意思,都是大师兄帮她到全国各地搜罗来的。”转头看了秋生一看,笑道:“你这个大师兄,也是顶疼师妹的,我记得去年春节你送黛拉去北站,回来脸上还淌着汗。”

又把玩起那陶片,微微蹙起眉头:“所以我欢喜研究上古的东西,有种单纯的美。不识货的人也想不到要去毁掉它们,不过这最有样式的陶片,是商代的东西,还是被砸坏了,作孽啊,那些书也毁了!”顿了顿,苦笑道:“你们晓得怎么毁的?我姆妈拿嫁妆箱子装好,包了一层又一层油布,叫我连夜沉到沈园的荷花池里。我从后门进的,里面破得很,住了几个被批斗的音乐教师,湖水都是绿的。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动静,原来池里有条大鱼,渐渐受不了那环境,闹腾起来,他们就把湖水抽干,发现还有这箱子书,线装书嘛,一定是毒草,一把火全烧了。”

黛拉却道:“烧了也好,大家干净!”脸一转,手往右边一幢临水的小楼一指,道:“天方楼在南市大火的时候又被烧了一次,沈老爷穷尽了心力,也没法存全沦陷区的佚书。那位小姐因为沈公子的无心,被恨她的人抓了去,受了刑,再也不能唱戏。抗战胜利后,她不肯跟沈公子出去留学,沈老爷就把这座园子送给了她,包括所有的书,告诉她,她永远是沈家的小姐。”

柳絮落满身,像三九的雪,让人冷到骨头里。几个男同学早已受不住,你拉我扯地往那小楼赶去——原来这辋园才是天方楼最初的所在!里头古籍是不会有的,全搬到上海图书馆了,然而就算是道具,看一看也算不枉此身治史。

陆教授一挥手,道:“快去看看吧,难得这样的古迹还安静。”自己却留在桃花影里,向黛拉道:“我最后一次见到嬢嬢,是年的春天,她穿了很漂亮的白色拖地长裙,头发梳得高高的,柳絮一样。她送给我一本《希腊神话》,可我都十三岁了。扉页上写着‘哲文贤侄惠存——林若影’,那是我第一次晓得她的大名,她说‘世浊莫吾知,人心不可谓。有些人,注定是不能留在历史上的,不如看看神话吧,很好看的。’后来果真再也没有看到过‘林若影’三个字,83年的时候,父亲去香港,看到宝莲寺外面有座坟,肖照里的人穿着水绿色的旗袍,桃花落满坟头。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在墓前倒酒,说她已经过世二十五年了。”盯着黛拉的眼睛,道:“她只有一个儿子,叫沈思翰,年生于香港,对不对?”

黛拉摇摇头,道:“她还有个儿子,叫沈思安,是您父亲取的名。因为舅公希望,他的外甥在天之灵,能保佑母亲再也不受无明之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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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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